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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员阿林最终没有练成“金钟罩”

西贝 人间theLivings 2019-08-01


网络图

 

“我在一些刺头儿的饭菜里添加过自己的创意。”阿林做了个抠鼻孔的动作。



阿林坐在对面,一边划拉着饭一边对我说:“最好少吃外卖。”

扒完饭,阿林看了眼墙上油烟熏黄的钟表,刚好十点整。这一顿是他的午饭,西红柿鸡蛋盖饭,他特地嘱咐店里的师傅少放点油。阿林知道店里的油吃多了不是什么好事,可少油的西红柿鸡蛋盖饭味道差了很多,吃完饭嘴里的味道还不如厚厚的衣服上沾的味道重,寡淡寡淡的。这时候老板娘大春蹭到阿林坐的桌子边,一边往桌上的调味罐里添醋、酱油和辣椒油,一边嘟囔着抱怨阿林每次吃饭往碗里倒了太多调味料。老板娘嘟囔的声音在黏腻的喉咙和嘴里嗡嗡回响着,像一只苍蝇飞来飞去。

阿林挑挑眉,耸耸肩,摊开手向我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阿林私下里跟我说,老板也不容易,老板娘节省小气惯了。可是吃饭不多放调味料,天天吃味道重复的工作餐,实在没有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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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二十五平米的小饭店叫“黄金周”,是阿林上班的地方。黄金周里层的厨房大约8平米,有四个锅灶,可以容纳两个人同时做饭菜。十几平的外间放置了五张长桌。每张桌子配了四个长脚方凳。老板还在饭店前开阔的地方放置了4张折叠桌,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多坐16个人。平常,阿林不送外卖的时候就喜欢坐在外面的凳子上,或者和隔壁卖奶茶的阿妹闲聊。

阿林非常讨厌店里面油腻腻的感觉,觉得“黄金周”里连空气都是油腻的。他说,只要在店里呆上一会儿,感官就会被浓香的气味麻痹,自己也会变成味道的一部分。只要一出门,冷风一吹,店里的气味就会迅速凝聚成一层油脂浮在衣服上,挥之不去。

来店里吃饭的人很杂。有在附近上班的西装革履的房产中介人,有在校大学生,还有穿着邋遢的工人,有时甚至会来很多肤色语言都不同的留学生……可店里工作的人,还是日复一日不变的老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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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是河南来的夫妻俩,妻子大春负责收账、打扫卫生,丈夫带着侄子负责做饭,聘请的阿林和阿华负责送外卖。店里的外卖市场是周围十公里内的小区和附近的三所学校。阿林估算了一下,中午和晚上大概一共要来回跑24趟,一次大约送15份饭菜,一个来回20分钟。这意味着阿林每天八个小时骑着电瓶车要在十公里的范围内,送180份左右的饭菜。

“黄金周”每天忙碌的高峰期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周六日的时候会更忙一些。如果赶上雨雪天气,生意就会和周六日一样忙碌,雾霾天更甚。订单提示音叮咚响不停,阿林就要带着满箱子的外卖骑着电瓶车在十公里的范围内“冲锋陷阵”。阿林说,为了赶时间,红灯前的漂移刹车和路人的尖叫躲闪,是每次骑着电瓶小车的风景。而色彩更丰富的风景是别人眼中的:电瓶车上装饭菜的保温箱是饿了么网的,工作服是百度外卖的,安全头盔是美团网的。

阿林就是各家外卖网站的代言人,是这个城市街巷间穿梭奔忙、胡乱拼贴出来的小色块儿。

一般情况下阿林七点半起床,八点半到黄金周上班,九点半左右吃完午饭,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往附近十公里内送各式盖饭。下午四点左右吃完晚饭,一直送外卖到九点左右。阿林曾笑着说,自己也是八小时工作制,只是加班没有加班费而已。

介绍阿林来“黄金周”工作 的人是上一任外卖员,王叔。因为一次下雨天电瓶车骑得太快了,王叔摔断了腿,失去了这份工作。

阿林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山寨的荧黄色耐克鞋把烟头碾灭。他指着角落里的电瓶车说:“这辆车都摔得快散架了。”

阿林很努力。为了尽可能多送些外卖,他骑着破车飞快地穿梭在小区学校的各条道路上,阿林和附近几家店的外卖员们都有着自己摸索出的近路。虽然他们是可以打打闹闹的朋友,但对于怎么安排送外卖的线路更快捷,什么样的客人可以推迟点送之类的小门道,大家讳莫如深。

阿林推搡了一下靠近过来的隔壁外卖员,相互用河南话笑骂着。来这边做外卖员的河南人居多,他们普遍刚来北京没多久,没有更多的工作的机会可选择。外卖员大都能吃苦挨骂,但并不表示他们没有脾气,客户催单的叫骂和天气不好时的危险惊吓积压在心里,某些晚上,一群外卖员会聚在路边摊上把几天的辛苦钱变成肚子里的啤酒和吐出来的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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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了腿的王叔现在去菜市场帮着老婆卖菜了。

王叔临走时送了阿林一个3M的口罩,并特别提醒阿林只有这种口罩才可以挡住北京的雾霾。

阿林抱怨着雾霾天骑车多么危险,但是,没有雾霾的冬天,北京的大风可以把人推到,最危险的时候就是拐弯,风一改变方向,开着高速档逆风行驶的电瓶车很容易失控摔倒。

干送外卖这一行的,哪有没摔过跟头的呢?

把袖子撸起来的阿林低头示意我看他胳膊上的伤疤。他说这样烧饼大小的伤疤身上还有。都是摔倒擦伤的。

“也许自己都练成金钟罩了。”阿林往自己胸口捶了两下,砰砰响。隔壁几家的外卖员看着猩猩一样的阿林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吹起口哨说:“阿林再使点劲。”

阿林冲着开玩笑的人竖起了中指。他庆幸自己还没有摔破脸。

“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呢。”

王叔临走时还提醒阿林,客户再催也要稳住,骑车一定不能慌,不要因为客户不停地催变得毛躁。谁都想尽快吃上饭,但谁也不会因为吃饭迟了几分钟而饿死,可外卖员抢了那关键的几秒钟,就可能会车翻饭洒,甚至丢了性命。王叔做了两年外卖送货员,除了摔倒受伤外,还落下了胃病。他曾开玩笑说,自己是被催来催去的客户气出胃病的。

“以前觉得王叔是开玩笑的,送吃的人还会得胃病吗?在我老家得胃病的都是那些没饭吃的人,可送了半年的外卖就真他妈的得胃病了。”说这些话的时候,阿林的胃“咕咕”响了四次,在安静的环境里,这声音被胸腔放大,好像抽水马桶的出水堵塞,坏掉了。

阿林的胃病是饮食不规律造成的。正常吃饭的点正是他送外卖的高峰期,所以外卖员吃饭只能早早地解决,或者送完外卖再吃。有时候太忙,就饿着饿着没了食欲。资深的外卖员们都会买一些健胃消食片备着,他们并不是为了缓解积食,而是饿过了头,健胃消食片可以减轻身体对迟来的饭菜的排斥。

扫地的大春从身边走过,阿林冲我眨眨眼睛说:“小饭店为了挣点钱,你想他们能做什么好东西给你吃。”最近因为我时常来找阿林聊天,大春明显对我不满了,皱着眉毛,不时拿扫帚在我们周围扫来扫去。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每次和阿林聊完天都买两份店里最贵的饭菜,和阿林一起解决午饭,她早就要把我赶走了。

阿林和我估算了一下这家店的收益情况。光外卖他和阿华每天就送出去350份左右,一份饭菜赚8块钱,那么外卖每天就有2800元的赚头。但是阿林又摇摇头说,这样一间门面的房租也高得吓人,利润一大部分都贴了房租,逼着老板用下等的材料赚钱。

“都要活呀!”

这是我和阿林聊天时,他感叹最多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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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阿林25岁,高中毕业之后就在老家小城镇里跟着父亲做泥瓦匠。他的高中同学到了北京做服务员,和他的收入差不多,但显得更轻松干净,阿林就下了决心要到北京闯荡。阿林的父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老家,对阿林的决定也没有太多干涉,只是让他受不了就回家继续做泥瓦匠。

现在阿林每月3000块底薪,每送一份外卖得到2毛钱分红,可一旦被顾客投诉了就会被倒扣3块钱。

阿林说他每次都恨不得把投诉的客人打一顿,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是笑呵呵地给人送饭菜,对于那些送迟了一会儿的人,他还会反复低声下气地道歉。尽管这样,还是有差评投诉。尤其是遇到坏天气的时候,投诉的人就更多。有时候逼急了阿林就想往饭菜里加点“料”。

“我在一些刺头儿的饭菜里添加过自己的创意。”阿林做了个抠鼻孔的动作。

阿林打算做满一年的外卖员就去找个送快递的活。同样是送货,又有什么不同呢?

阿林把新买没多久的华为MATE7递过来,让我看复制到记事本上的一条新闻,大体说的是送外卖的小哥勤奋认真可以月薪过万。

阿林左手一挥说:“我到时候就月薪过万,(赚足了)然后回老家开个快递公司,把淘宝引进小城镇。”

阿林站在那里,壮志满怀。

我看着他在淘宝上花2000块买的新手机,和自己的同款手机比较了一下,我发觉这是一个翻新的手机。我把手机递给阿林,想想还是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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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北京不足一年的阿林不知道在空闲的时候做什么。不送外卖的时候他就在店里和其他人一起看十八寸的电视,嘻嘻哈哈地度过一天里短暂的轻闲时光。但回到租的地下室,阿林就觉得空虚起来。于是阿林买了很多武侠小说,睡不着的时候就读武侠小说消磨时间。一开始,他感受到江湖世界的热闹非凡,慢慢的他就厌倦于武侠小说恩怨情仇的老套路。

阿林觉得小说中的江湖故事也很单调无聊。

“不知道古代有没有送外卖的。”他突发奇想。

我给阿林讲了“一骑红尘妃子笑”,唐玄宗派人快马加鞭给杨贵妃送荔枝的故事。阿林想了想给我回了条微信说:“红颜祸水,那个送荔枝的外卖小哥一定累到骑马得痔疮。”

我回复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其实想说的是,自古负责跑腿的人都是劳累而不幸的。但也有为送达消息累死而青史留名的人。我想和他说这些,可除了让他感伤并没有什么其他作用。

阿林每次点店里的盖饭,都会特地让师傅少放点油。他曾郑重地对我说:“少吃外卖,外卖吃多了会上瘾,不习惯吃自己做的饭。”

“为什么会上瘾呢?”

“漂亮的女人都危险,太鲜的饭菜都有毒。”

我问他是怎么想到这句带有哲思的话的。

“我也是看过不少书的人啦。”

 

● ● ● 

冬天还没结束的时候,阿林就放弃了这份送外卖的工作。他说这份工作迟早会把他逼疯,让他做出些后果严重的事情。同样平凡的顾客总是把他当出气筒,只要迟到一会儿他就会挨骂,还不能还口,一旦被顾客投诉到店里他就会被扣三块钱。而三块钱,阿林靠15次外卖分红才能赚到。

阿林说,同一时间那么多人点外卖总得一个一个送吧!可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才是重要的那一个,应该是第一个吃到外卖的人。

最近北京的雾霾越来越严重,咳嗽不止的阿林觉得不能再继续做这份伤肺伤胃伤心肠的工作了。

“漂亮的女人都危险,太鲜的饭菜都有毒。”这是阿林发给我的最后一条微信,现在想想这可能也是一句朋友间的忠告。等我第二天回复的时候,微信提示“对方拒绝接收。”

那个微信名字是“风流少年”的外卖小哥,突然消失在偌大的北京城。

我忍不住好奇去打听,问了每天和阿林一起送外卖的阿华。阿华也不知道阿林去哪儿了,连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没有结就走了。老板娘大春一看到我就开始数落起阿林没有良心,不应该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掉,最后一天走的时候把桌子上的辣椒瓶打碎了还竟敢和自己顶起嘴来……

我问阿华,阿林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阿华想了想说:“好像自从上个月去了一趟三元桥附近的按摩店,他就变得心神不宁起来。”说完,一向沉默寡言的阿华就自顾自地玩起手机游戏了,不再理睬我的问话。在最后联系的那段时间里,阿林和我说的话题总是和女人有关。后来他变得越来越忙碌,经常很晚才回复我的微信留言。

在我的反复地追问下,阿华盯着手机游戏嘟囔:“阿林最后走的时候把店里收银台的抽屉撬开了,不过里面的钱还不够他没结算的那一个月工资,所以大春也就没有追究了。”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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